重叙

1988 年，杜杜 (何國道) 一家從香港移民美國，由我做召集人，約了班朋友替他餞行，並在<<經濟日報>>寫了篇<<有道亦乘流>>，把他姓名中的一個字，嵌了進去。

「有道亦乘流」是唐朝詩人崔曙<<送薛據之宋州>>裡一句，全詩是「無媒嗟失路，有道亦乘流。客處不堪別，異鄉應共愁。我生早孤賤，淪落居此州。風土至今憶，山河皆昔游。一從文章事，兩京春復秋。君去問相識，今人幾白頭。」想不到兩年後，我自己和家人也移民來加拿大。

杜杜和兩個妹妹來過多倫多一次，我還參加了他們朋友家的一次晚宴。那時候，我剛到加拿大不久，無所事事，感到有點疲累，樣樣都提不起勁。張錦滿和卓伯棠來，都陪過他們看電影，反倒沒有和影迷的杜杜一起看場電影，居然，我們還都是希治閣擁躉。杜杜譯過杜魯福訪問希治閣的那本名著。

幸而，20 年後，我們再在曼哈頓重叙。那天，他要教書，下午3點才放學。我們見面後，即趕上唐人街的酒樓，午茶早已收市，幾個伙記正在收拾枱面，於是，就在附近一家中菜館坐下，叫了幾個小菜。杜杜在電話中說，他動過次小手術，看他氣色，比我想像中好得多，不像是年過甲子。杜杜一坐下，便給我看他孫女的剪貼薄，說這是他孫輩中最喜歡的一個。我想，要不是也充滿藝術細胞，她爺爺會那樣自豪嗎？

朋友中，早知杜杜以實學名，當年，我們都在趕時髦東西，他卻托爾斯泰、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大部頭古典名著逐部啃。他在港大的碩士論文，寫的是英詩人密爾頓。他的專欄<<瓶子集>>，自然也介紹過一些當代作家，像<<百年孤寂>>的作者加西亞馬蓋斯，<<迷惘>>的作者卡內蒂 (二人分別是1982和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 ，從不懾於作者名氣，把真正的感受說出來。比方，他批評「卡內蒂寫小說像寫哲學，窮畢生精力研究權力結構，他的小說不外用來引証他的理論，走的是德國湯馬士曼傳統，寫來步步為營，一絲不苟，密不透風，寫一句句子，像下一步棋，完全沒有絲毫的錯漏。」

中國現代作家中，他不喜歡郁達夫。杜杜最愛的，始終是<<紅樓夢>>，紅學家中，依然獨鍾周汝昌。

如果杜杜只知道看書，將損失不少生活趣味：莎士比亞紀念郵票，刻花水晶玻璃杯，榮寳齋木版水印箋譜，綉了玫瑰花的白臉巾…，這些美麗的東西，成了他日常呼吸的一部分。其實，我應該多問他生活中的一些細節，卻無端端和他辯論起信仰問題，內子還以為我們在吵嘴哩。
(原刊 08年7 月8 日加東<<明報>>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