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聖無法

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繁體字<<啓功講學錄>>裡，有這麼句口頭語：「天棚、魚缸、石榴樹；老師、肥狗、胖丫頭」。這是形容地主家的排場，上有天棚，下有魚缸，園裡有石榴樹，還豢養了老師、肥狗和丫環。啓功先生小時候卻只聽家人說：「天棚、魚缸、石榴樹、肥狗、胖丫頭」。故意把「老師」二字諱去，因為，他家的先人都是當老師的，把老師和肥狗、丫環並列，殊為不敬。不過，啓功先生解釋說，老師宿儒，歷來的地位並不高，地主家請個教書先生，替東家教孩子認字念書，平日則寫寫契約等應用文件，極其體面，不過我們在民初電影裡常見到穿長衫馬褂、抱水煙壺的師爺，說得不中聽，便是家奴 (儒、奴音轉) 。

即使教書先生，也有官儒和私儒之分，孔子出身低微，當不了官儒，他開私塾教學生，啓功先生不相信孔夫子，區區小儒，當時有權力刪<<詩>><<書>>，定<<禮>>、<<樂>>，修<<春秋>>，那麼，司馬遷<<史記>>的<<孔子世家>>裡，為什麼把孔子誇大成有權力刪定修書的官儒呢？原因是漢武帝「罷黜百家，獨尊儒術」，司馬遷被漢武帝處了宮刑，以帶罪之身寫<<史記>>；他之忍辱偷生，為的是他要「究天人之際，通古今之變，成一家之言。」表面上，他怎能不附和皇帝老子而不歌頌孔夫子。

說到家世，司馬遷才是真真正正的官儒，他父親司馬談是太史，他們是書香世家，沒有機會博覽群書，根本寫不出<<史記>>這樣的巨著。為什麼漢武帝要「獨尊儒術」？紀錄孔子言行的<<論語>>裡，孔子的門人有若說：「其為人也孝悌，而好犯上者，鮮也；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，未之有也。」有哪個當皇帝的，喜歡臣民有犯上作亂的思想，舉一反三，可以說儒家的那套想法，合了皇帝的胃口，同時也是培養順民的最好教科書。至於，孔子本人有沒有講過同樣的話，未必。古書留傳下來，經後人刪補，在所難免，到了宋朝的朱熹手上，更明目張膽地竄改經典，來配合他自己的意思，曲解孔子。

啓功先生說，他這些「非聖無法」的看法，幾十年來一直不敢說，他的抬杠朋友(張中行、曹家琪)也不敢說，現在他們一個個作古，再不講出來就湮沒無聞了，大多數人讀古書都因循格套成說，又有幾個敢「非聖無法」呢？

(補記)啓功先生的好友，是曹家琪、馬煥然、熊堯和張中行。先生有詩云「摯友平生驢馬熊」(見<<鷓鴣天>>)
曹家琪是啓功學生，生得臉長，以驢稱之，有<<鶯鶯傳>>傳世，馬煥然是啓功小學同學，熊堯是寄生蟲學家。啓功與章寶琛結婚後，上述各人常造訪，先生因而有「到我這兒來的都是獸類」戲語。